一位被岁月尘封的英雄人物，从故纸堆里“活”了过来

许晋绪是谁？战争结束后，他的后半生是如何度过的？他还活着吗？

这几个问题萦绕在东洲街道陆家浦村村民陆人淼的心里，足足15年。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他放下手头一切工作，一门心思踏上寻找许晋绪之路。3月初，终于有了确凿的答案。

这个故事要从一本书说起，书名叫作《东洲保卫战》，记载的是抗日战争中富春江上有名的战役之一——东洲保卫战的始末、细节。

一篇署名回忆录，记录珍贵史料

1939 年 3 月 23 日，浙江省抗敌自卫团第一支队以死伤军民 200 余人的代价，击退日军近2000人的进攻，毙伤日军50余人，收复了东洲。

86 年前的今天，东洲保卫战的胜利掀起了富春江畔空前的抗日高潮，不仅粉碎了日军渡江南侵的企图，有力打击日本侵略者的嚣张气焰，更是极大鼓舞了浙江军民抗战必胜的信念。当年，时任中共中央南方局书记的周恩来，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的公开身份，特意到第一支队驻地大源视察，慰问抗日将士。

2010 年，东洲村民陆人淼作为《富阳日报》市民记者，受媒体委托收集关于东洲保卫战的各种史料。在走访了解历史亲历者的过程中，他得到了一本由富阳市历史学会编写的《东洲保卫战》。这本书于1994年出版，书中不仅收录了战时消息、悼念忠烈的祭文，还有若干篇回忆录。其中一篇回忆录《东洲保卫战之我见》过程详实，价值不凡，作者名为许晋绪，他在文中第一段写道：“笔者身为东洲人，而且当时正在这支作战队中做政治工作。”

陆人淼敏锐地捕捉到了“东洲人”这三个字，不仅是因为他也同为东洲人，更是因为许晋绪是目前为止了解到的唯一一位在东洲正面战场抗敌的富阳人“。我们所熟知的孙晓梅、郁达夫等都是在敌后战场抗日救国的，我想许晋绪在正面战场作战的经历，对于我们了解、还原东洲保卫战的历史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但是关于许晋绪的信息十分有限。由于“姓许”，陆人淼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东洲的许家埭自然村，这里住的村民大多姓许，但是，许家埭姓许的有1300多人，这让走访调查工作难度提升了不少。这些年，陆人淼陆陆续续走访了前华、小沙、华墅沙等村庄，问过很多姓许的老人，他们都说不知道许晋绪这个人。线索由此中断。

陆人淼（左）、许晋绪的外甥章正良（右）

“我的小伯打过‘日本佬’”

这些年间，陆人淼凭着一腔家国热情和超凡毅力，先后自费建立东洲保卫战史料陈列馆、富阳蚕桑展示馆等，并当选东洲知联分会副会长、新联会东洲分会副会长，积累了史料挖掘整理的经验和人脉。

“去年起，我着手筹备抗战胜利 80周年事宜，此时不找许晋绪，何时再找？”从2024年下半年起，陆人淼把“寻找许晋绪”放到生活的重心，很快取得突破性进展。无巧不成书，提供重大线索的是他的初中历史老师陆全林，“他告诉我，许晋绪不是许家埭的，是建华村人。”建华村也就是原来的明星村，村里只有 10 多户姓许的人，且都是一个家族的，这下范围一下子缩小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2024年10月，陆人淼找到了许晋绪的侄孙子许向阳，但是许向阳对于这位小爷爷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他是1999年在富阳中心敬老院去世的。陆人淼又找到了许玉昌——许晋绪的侄子。“听我父亲（许晋乘）说，小伯参加过抗日战争，是部队里的干部，与赵龙文司令一起，在东洲打过‘日本佬’。”

在许晋绪的回忆录中，确实提到了赵龙文，他称赵龙文为抗日战场上的“戚继光”。书中写道——临行前的一个晚上，赵龙文对我说：“我部即将去富春江南岸接防，那里正好是你的故乡，我们同去，你觉得如何？”我回答道：“国难如此深重，愿追随司令，为国共生死耳！”于是，许晋绪踏上了回乡抗日之路。

据此，陆人淼在区档案馆中找到了相关史料，在富阳县国民兵团东洲乡的一份名册上，终于出现了许晋绪的名字。

许玉昌回忆道，“我小时候听我父亲说过，小伯伯在我出生的那年（1948年）回来过一次，后来很多年都没有回许家。”一直到许晋绪劳动教养结束后，许玉昌才第一次和小伯正式见面，所以他对于东洲保卫战的事情也不太了解。

许晋绪的原始身份证件

1939年3月23日，收复东洲

但是许玉昌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最清楚许晋绪事迹的应该是其外甥——章正良，今年 94 岁。许晋绪是章正良的小娘舅，曾经带着他去看过部队里的火炮。

而章正良一共有 5 个娘舅、2 个娘姨，也就是说，许晋绪一共有 8 个兄弟姐妹。为了搞清楚许家的关系，陆人淼想到了许氏家谱，但是问了许玉昌等人，都不清楚这回事。陆人淼又找到了许家埭做许氏宗谱的负责人许玉权，通过他终于找到了许晋绪的家谱，同时进一步确认了许晋绪和许家后人的关系。

“我住的地方以前叫上浮沙，官路头。有一天，小娘舅来我家，在屋后水竹园里，指着江对面社井次山说，侵华日军在造碉堡要打仗了。”章正良回忆道，“小娘舅还带我去了三段里，看到了火炮。”

1938年秋，浙江省抗敌自卫团第一支队接防后，日军沿北山增筑炮台，又频繁地调来了空军。而我军进驻富春江南岸之后，每天派部队深入敌区，以游击战为主，采用运动、伏击、诱击、扰敌和破坏公路桥梁及电信设施等有效手段，不断和敌人周旋。据统计，我军在 1938 年秋接防至 1939 年 3 月东洲战役前的七八个月时间里，毙伤敌290人、俘敌 3 人，击毁敌炮数门，破坏杭富公路及桥梁100余次。许晋绪在文中写道“我军也付出了很高的代价，例如中队长张中在攻打狮子山炮台时壮烈牺牲”。

可以说，我军在杭富线重创了日军。文中写道：“飞机大炮不仅不能压制我们的进攻，反而使战斗越来越升级，因此，敌人对东洲游击根据地恨之入骨，终于对它采用军事进攻手段。”紧接着，东洲保卫战爆发了。

“有一天早晨，日本佬先打烟雾弹，然后打过来了，我们一家人都躲到屋东南角防空洞里，大家咳嗽很厉害。”章正良至今还记得战斗爆发时候的场景。许晋绪也写道：“日寇施放了大量的刺激性烟幕，从江北社井埠以橡皮艇南渡，打进东洲来了，时间是1939年农历二月初一的黎明。”

初一，敌人侵占陆家浦之后，不敢贸然进犯，其主力退至陆家浦以北的倪家村和赵家村，是夜驻在那里。南岸我军为歼灭东洲之敌，收复东洲，赵龙文司令偕参谋主任张光等在灵桥设指挥所，部署反攻事宜。

初二，已北渡的第四大队和北岸第三大队乘黑夜举行反攻，尚称顺利，经过前哨战，即收复陆家浦,并乘胜向倪家、赵家之敌进攻，双方相持不下。敌人获得增援后,反守为攻,在密集炮火的掩护下,分数路向我窜犯，双方死伤严重。

危难之际，东洲自卫队及民众纷纷配合作战，他们采用“割电话线、打冷枪、放烟火等办法进行骚扰，或是送情报、打汉奸，切断敌人情报”使日军陷入慌乱之中。

初三，我军收复东洲。据不完全统计，在东洲保卫战中，共毙伤敌 50 余人，我军民伤亡共200余人。

毛泽东主席曾说，决定战争胜败的是人民，而不是一两件新式武器。许晋绪在总结东洲保卫战的胜利时，反复提到了“军民关系”“军民协同作战”。“游击战如无民众的协同合作，部队便成为了无水之鱼。”许晋绪这样写道。

1938 年秋，驻防大沙时，许晋绪率部进入敌区打游击，因人生地不熟，遭到本可以避免的损失。为此，他曾向司令部建议，加强敌区民众工作，从敌区物色了 10 余位民众带到大沙防地，予以政治思想教育和武器及游击战训练。

不仅如此，他还时刻谨记，自己来自民众，要爱护民众。许晋绪在前线了解到，因敌炮敌机的轰炸，东洲民众的粮食严重不足，只能靠运出草纸，换来物资。但是大敌当前，开放渡禁何其不易，许晋绪上书“陈情表”，在保证军事安全的情况下，解决了民困。而在东洲保卫战中，这些受到保护与爱护的民众也确确实实发挥了极大作用。

许晋绪（左）与小辈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由于章正良年纪大了，听力、体力都有些退化，从他那儿了解清楚故事不是件容易的事。”陆人淼说，好在章正良早年是做人民教师的，写字不成问题，思路也很清晰。他先后去了五六次章正良家，每次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我每次都把听到的先记录下来，回家后按顺序进行整理，后再叫他把内容写下来交给我。”

“后来，小娘舅好像去省里一个叫训导处的地方工作，与舅妈陈蕴宜（老师）有一个女儿。”章正良说，解放后，许晋绪去内蒙古接受劳动教养，在这期间，他的女儿年仅6岁时去世了，而他的妻子也因伤心过度去世了。

虽然许晋绪无儿无女，妻子早逝，但好在家族里的小辈都很尊重他、爱戴他。据章正良回忆，许晋绪劳动教养回来后便被安排到东洲的红星林场养猪。“我们经常去看他，每年春节拜年，总是先去林场看望小娘舅，再去拜其他几个娘舅的年。”又过了几年，许晋绪年纪大了，就回到了许家老家，在几个兄弟姐妹家中轮流居住过一段时间。“小娘舅也在我家住过，我记得他特别喜欢看书。”

说来也巧，关于许晋绪回到富阳的这段经历，陆人淼还从自己亲戚处得到了印证。“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去丈人的娘姨家拜年，他们家就在建华村。当与他们说起我正在收集许晋绪资料这件事，没想到我的娘姨婆也知道许晋绪。”陆人淼说，原来，上世纪70年代，他的娘姨公张文潮是林场的负责人，和许晋绪有不少交情。而娘姨婆也常常去林场干活，和许晋绪接触颇多。

陆人淼的娘姨公前些年去世了，娘姨婆今年84岁，好在头脑还很清晰。“阿晋伯啊，那个时候在林场我们一起工作的，他还经常和我们说故事嘞。”娘姨婆提起“许晋绪”，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他那个时候负责喂猪，工作很负责，空了还会自己孵小鸡送给村里人。”

陆人淼在区档案馆找到了相关佐证资料。在“富阳县第七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候选人推荐表”上赫然印着许晋绪的名字，工作单位及职务为东洲红星林场猪仔饲养员，推荐理由写着：做事踏实，作风正派，热衷于本职工作，对集体事业极端负责；热爱党，热爱祖国，联系群众，办事公正。

据章正良所述，许晋绪退休后先后搬去了江丰集体敬老院和富阳中心敬老院。“每年过年前我们还是会拿着鱼肉等菜去看望他，过几天再去拜年。”章正良找到了一张许晋绪与小辈的合影，照片拍摄于 1996 年 10 月 20 日，许晋绪已经83周岁了。三年后，也就是1999年2月，许晋绪去世，享年86岁。

本着对历史负责的态度，陆人淼先后去了区行政服务中心、东洲派出所，进一步核实调查许晋绪的身份信息。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找到了一张泛黄的、手写的原始身份证件，上面显示，许晋绪 1912 年 11 月 11 日出生，住在富阳县江丰乡明星村。

除了出生日期，陆人淼还核实了许晋绪的去世时间。“我和许向阳去过横山公墓，墓碑上许晋绪的死亡时间是1999 年元月 25 日。”而当时东洲派出所给出的户口注销证明上，死亡时间为1999 年 2 月 25 日。两者相差一个月。陆人淼再次找到富阳殡仪馆，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从上万份原始资料中，找到了许晋绪的火化登记表，上面显示的时间为1999年2月26日。同时，许向阳也表示，几年前墓碑重新修缮过。多方对照，陆人淼得出结论：许晋绪于 1999年2月25日死亡，26日与殡仪馆联系火化，27日安葬于横山公墓。后因墓碑上的字迹模糊了，重新刻碑时发生错误。

“为了搞清楚这个时间，我去了公墓、殡仪馆，还联系上了原富阳中心敬老院的工作人员。”陆人淼说，“连许向阳都说，我比他们家里人更了解许晋绪。”

至此，在抗战胜利 80 周年之际，东洲保卫战史料陈列馆中增加了一段历史亲历者的完整信息。从出生走向人生终点，从战场上的浴血奋战到硝烟散尽回归平凡，许晋绪，一位被岁月尘封的英雄人物，从故纸堆里“活”了过来。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每一个中国人都不能忘却那段可歌可泣的抗战史。寻找许晋绪或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我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下一代永远铭记先烈的英勇大义，珍惜和平的来之不易。”陆人淼说，他不会停下追寻历史的脚步，只因在那浩渺如烟的岁月深处，还散落着无数珍贵的碎片，静待后人俯身拾起，拼凑出完整且震撼人心的过往。（记者 金易梵 何芳芳 来源 富阳发布）